中华设计艺术与造物精神的哲学基础
一国有六职,百工与居
关于文化,历来有两类表述:一类属于文献学的表述,涉入哲学、历史与文学等观念系统,蕴藉弘富,凭籍抽象的文字记载而传世;一类属于器物学的言说,关乎生气无限的生活世界之具体呈现,涵盖无穷无尽的格物、开物与造物之工巧精神。两者俱属生命的言说,充分宣畅了大化之流衍与人文世界灿然之生机,由人来统合,弗由偏废。
虽然,我们坚信不同的文化,乃“苍松翠柏,高处相逢”,就低处言,确有种种差异;但陈义一旦趋于高远,则更多的还是精气、神质的妙合与相通,一切的差异皆可能是有情世间的伪饰与幻觉。然毕竟广大的人群既无玄学倾向,亦无玄学经验,所以,高处的胜义格外需借重于种种的器物与艺术手腕来展示,于是,异彩纷呈的人间生活才真正挺立出来,一举摆脱天造草昧的自然生存。故而,无怪一部庄严深阔、经纬万端的光辉圣典,奠定华夏文明之根基的《周礼》,在末篇《冬官》亡佚后,最后乃补入《冬官·考工记》来结篇,所谓国有六职,百工与居,“相语以事,相示以巧,相陈以功”,[注1]实允有其义,尽显人间之洋洋喜气,非仅补阙备遗之助。
再往深处讲,即便是玄远的哲学本身,只要落入了时空,落入了显世的文明,彼此所秉有的异质形态仍是触目,毋容忽视。故而,地域上的东西南北,时间上的古往今来,便有了各自的意义、各自的趋同与采信。作为一种文化类型,自我本宅的寻觅与返归,俾获真正的主体之位格,显得尤为重要。若离乎此,于文化的复苏、文明的重建一义,便无从谈起;所谓的“中华设计与造物精神”云云,也不免于虚空。
二东方工巧,契入化机
今日之世,最值得人们注重的传统,当分属中国文明、西方文明与印度文明。中西印三种生命智慧,恰似三足,鼎立于天壤之间。然因肇端不一,秉性各异。印度文明起自森林圣者的冥想;西方文明起自城邦的角逐与海涘的捕猎;中国文明,则起自于农耕的劳作,与绵邈无尽的土地发生了古老而亲和的关系。于是,印度便多神秘的超越,西方多外在的进取与征伐,而中国呢,则多了一份现世的安稳与时日的风光。
所以,自古领受天道之启示、又实实在在卷入世间之时日风光的中国人的哲学,堪称俗世之“真谛”,而裁成天地、陶钧庶品的人工格物、开物与造物的精神,也正正出自中国文化这种“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人间品质。天下万民的日常生活,便是此间当致力于圆满的圣凡不二之域。其所籍重者,一是自然生物、风物,二是人工格物、造物,人工与自然再相参,成就了东方独有的工巧技艺与设计思想。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自印度东渡而来,后终于全然中国化之佛家,无不如是,一样的地契入了人间的种种化机。故在我们这里,亦被叫做契机。
早在上古时代,中国人已然觉悟,人具备“参天地、赞化育”的开物成务之智能,[注2]揽彼造化,持我神通,开自然之物理,创成过去世未曾有之事业。这种觉悟力即“智慧”,这种参赞力即“技能”。道济天下,智周万物,从而将有限的人生点染出无限的寓意与诗情。这一脉精神在后起的诸家思想中皆有所呈示,虽彼此纷然,或有侧重,实为中国哲学运思之共法。
譬如,儒家,重在人生,重在制器,故以天合人,凭时间之眼,感而遂通,申之以“道中庸”;道家,重在宇宙,重在成象,故以人合天,以空间之眼,无为而为,建之以“常无有”;佛家,则借色悟空,以空入色,俾双重超越,以禅的方式回归于生命之当下,日日是好日,一朝风月,一派禅机,风光无限,故,道在日常功用间,“平常心”即是道,即是妙有境界。然无论是经儒门解释学所诠定的易理,还是老庄之自然哲学,抑或佛教中国化之最有代表性的禅宗妙义,皆指向了生命、生人、生活之世界,利其用而厚其生,其旨甚大。虽像道家之提神太虚、远翥高飞,亦无往而不复,皆辐辏于现实之生命,故见得万象历历、万物井然。精简而言之,即易以物用,道以物化,禅造物机。
1、易以物用
昔者圣人之作易造理,幽赞于神明,发挥于刚柔。故易道有四,制器其一。“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裁成天地,格于上下,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于是,圣人见天下之赜,拟诸形容,就有了著名的制器十三卦。
譬如离卦,出乎“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涣卦,出乎“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
并且,斫木为耜,揉木为耒;弦木为弧,剡木为矢;断木为杵,掘地为臼,等等,网罟耒耜,饮食器皿,以至于车服宫室书契,无不显诸仁、藏诸用;小大精粗,曲成群品,儒家圣者的智心之运化无乎而不在。
易道之乾坤,阴阳之爻变,格物备物,化裁变通,皆为天下庶民于此世界的长治久安、臻获清平而宜兴宜作。故“神农氏没,*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周易·乾凿度》云:“垂皇策者羲,益卦德者文,成命者孔也。”做为“天地之易”之伏羲易,一变为“王族之易”的文王易,再变为“人世之易”的孔子易,由察变与观化的宇宙学功能,亦被翻转为致力于人事义理与人工造物的人类文化之建筑,光宅天下,[注3]正如贲卦之《彖》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儒家的文化理想,即在于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现实生活当中,借助诸种变易之道,继之为善,成之为性,易道运行其中,以“成性存存”,再曲畅旁通,推而广之,则后世陶匠梓舆之相变,钟律量衡之设官,进而殷商铜器、汉宋陶瓷、明清长物,直至今日之借助种种现代科技手腕、日新月异的中国式智造与设计艺术。若按照周易的变通和几道精神,其实皆与古老易学思维所面对的天地之始、肇世之初一样地面目清新,一样地原始返终,恰似“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盖一切皆贞定于一,即“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以演绎出无穷无尽的生命世情与艺术境界。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故其造物有灵且美。是谓“运方便巧”。
2、道以物化
中国文明不但觉悟到天地阴阳之化机,更精妙的是领悟到了自然存在的有无之相生。深受道家影响的诗人云:“仰望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又云:“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确乎是向外发现客体的“自然”,向内发现人类的“深情”与“至情”。
但这一切,俱离不开在对“有”与“无”的双重觉悟,种种化机皆蕴藏其中,既赖人工,复参天意。辘轳转动,陶人手撚,好坏与成毁,唯在一机。制陶如是,余者类推。因参乎天道之机运,凡事皆有了其自身的庄严,甚而有了天人与共的礼器、神器。这也是文明之虚实有无之间的转机,含章可贞。
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老子的“有无相生”一义在《道德经》的开篇便已崭露端倪,何者谓之“相生”?无以观妙,有以观徼,彼此相含相摄,又相摩相荡,从存在中看见虚空,于虚空中亦看见了存在。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中国的器物如殷铜器、汉陶器、宋瓷器,非他国之可及,是因中国人制器用的方圆与直线曲线,皆有个虚空,有个“无”的意思在。若不知有无之相生,亦不能指向人世间的正形正色、正音正象,颇难演绎文明之盛世。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在物为形,在心成象。人类究竟是如何将庞大的世界统合到人这里来?其所据者一,即在“造象”:造物成象,人文清拔。这就要讲到智造与物用的功夫了,容后再议。造物造型,其目皆在造象。象,可以抽象,也可以具象。然此处老子进而言之,物形(有)之后,立着物象(无);物象之后,还立着物玄(常),一句话,还立着一个混沌,有无,于是得以相生。象帝之先——求物之形,再求物之象;求物之象,犹不止于求象,却还要求象帝之先;逐渐追问至天道之运化裁成,即太一之主。[注4]自然生“物”,天工开“物”,人工造“物”,物与象,皆在种种变化之中。就“物”本身,虽无真正之成毁,却演绎出无尽的人生境界与诗意。
道家之“物化”观念,贯通于诸有,复贯通于诸存在界,蛹可以羽化为蝴蝶,蝴蝶可以梦化为庄周,鲲可以翼化为鹏鸟,人可以气化于巨室,整个世界都处于相互转化之间,纵浪大化,相互化生。其中,器之为物,人之为物,道之为物,自然之为物,无不皆然。人一旦有了人文之觉醒,其化机在在处处,皆可化裁变通,无有不备。天人交感之域,万物在人世风光里相遇且面面相照。此与西学之言物者,仅是质料,有待于被不断塑造,属于典型的对立性关系,彼此境况绝然不同。
中国文明的造型(有)、造象(无)之端,皆因悟得了无与有之际隙。恍悟“有”境界与“无”境界,以及彼此并在而相生,恰若立乎太极剖判之元初,天地阴阳生成之肇始,亦若朝暾端立扶木之上,明月长住天心之中,满是清华乾坤之造化元气。此间精神一旦落到了器物之圆成,皆属妙谛,即成就中国凡百之艺之通则与惯例,故诸艺术显豁处,皆秉有其元气,有其人文化成之精神,人情开涤,日月清朗。这种创造性的功夫,叫做“妙性知化”。
3、禅造物机
禅,作为中国哲学登峰造极的生命智慧,它基于心源,应机发生。故既非外求,如易经之“帝出乎震”;亦非内求,如道家的“反者道之动”,而是无求,所谓“当体即是,何需他觅”,然又微妙而难以借言语相传,颇不可思议,故有赖于心心之相印——即物心与人心的相印。
禅到了唐代,已达至巅峰,影响所及,光风霁月,生命中无处不是自在、安定与喜乐,如唐诗《春江花月夜》中云“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从月升到月落,从江色到天色,全诗的整个过程,都是真人之真心性的流露。禅家境界与宗门风光,呈现出圆满的空性。圆满,意味着至尊至妙;空性,意味着无法我二执,意味着如是如是。
与道家一样,禅对万物的相对性都有深入的洞见,而且以之为悟入生命实相的门户。禅家曾定义“禅”为——“于南天中体验北斗之艺术”。即想要获致终极真理,就必须融会贯通对立的两极,贯通多元存在成精神一味。所以,它是心上的功夫。禅是整体的心灵,在里头可以看得见森罗万象。
然往昔的圣者告知我们,存在的中心虽无处不是,人的中心却唯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内心,森罗万象若不是归之于己心,无非还是假象,故《坛经》云:“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注5]
幡动,只见到表象;风动,只明了因果;而心动,则立马跃至世界的本质。禅家何等猛利!其实,从风动至心动之间尚有无数的环节与距离,如气动,如天动,如太阳系动,宇宙律动,等等,但最后必须归结到心动,所以,慧能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悟入,并明了心相的参入。慧能隔代弟子马祖云“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万法皆从心生,心为万法之根本。譬如月影有若干,真月无若干。诸源水有若干。水性无若干。森罗万象有若干。虚空无若干。说道理有若干。无碍慧无若干。种种成立。皆由一心也。”[注6]
所以,禅的所有转化都是心上的功夫。为了觉照心灵的真实本性。禅不反对一切的借助,故射箭非为射箭,为的是调伏内心,所谓箭术与禅心的圆成。[注7]这种指向性,随其影响所及,流风所溉,遍满各个领域,成了种种“矫正内心”的艺术:剑道、插花、舞蹈、茶艺、美术,等等。……真正的艺术家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内心”,他们的“箭”最终都射向了自己。每个人都是孤轮独照自家生命的行者。禅,就这样把彼种高亢入云的东西拉回到寻常生命,拉回到了寻常的人间生活,正法眼藏,涅槃妙心,俱不离此间世俗风光。宋代无门慧开禅师有诗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惟恐闲事高挂,灵心蔽锁,一翳在眼,空华乱坠,才跌入杂染深缠、烦恼无尽的人生,致生命一团漆黑。
禅作为悟入生命真实的实证方式,人们一旦摆落了名相与色空的纠缠,洛可可式的人生方式就归于纯然一禅境,廓然荡豁,直抵灵心。而且,因个体的生命与一切生命之间存有的自然相契与一机相通,这是本来面目。以简驭繁、巧入华藏香海的艺术,便得之于以心驭物的禅门智慧,二元世界就此而翕合为一味之境域,天人平视,生死等观,一片化机,俱存当下,于斯获得了永恒的“存在之同一性”(Self-identity)。是谓“依如实慧与平等慧,造妙功德”。
合之而言,中国人的儒道佛三家,“运方便巧,妙性知化,依如实慧与平等慧,造妙功德,要在“建中立极,知几达变”,极其高明而取用于中,一切皆归于平常道。
中华学术是谓“道”学,“道”之一义深闳而富,就其造字本义来说,由“首与趾”构成,至上和至下,可会意为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存在界,犹如英文字母里的A-Z一样,表示如天普覆、似地均擎。它含摄全有,儒家之诚、道家之常、佛家之机,皆是道,简言之则统合了常道与变道,建基于周普闳通之皇极(《尚书·洪范》),明几达变之易道(《周易·易大传》),中国的人生哲学与艺术哲学,于斯一脉相通,俾在天地宇宙间,触境生机,应机对法,兼以化物造物,一举一动:“一一符合於自然,不教而怡情适意,不言而节概充实,美感起则审美,慧心生则求知,爱情发则慕悦,仁欲作则兼爱,率直淳朴,不以机巧丧其本心,光明莹洁,不以尘浊荡其性灵。此等人达生之情,乐生之趣,原自盎然充满,妙如春日秀树,扶疏茂盛,其於形上之道,形下之器,天运之流行,物理之滋化,人事之演变,虽不立刱文字之说,逞胜斗妍,然心性上自有一种妙悟冥解。”[注8]
三与时偕行,亨贞无咎
当欧洲的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在其著名的哲学篇什《物》与《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宣称,迄今为止,物之物性根本尚未被思考;还说,物之本质从未得到显露,也即从未得到表达。[注9]此语一出,似与中国《周易》的古老洞见发生了共鸣:“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注10]然毕竟中西哲学在存在论与生命观上存有差异,海德格尔显然即在批评自身的哲学传统。整体看来,西学执于色,昩于空;执于有,昧于无。中国则知空知色,有无相生,就“物”一义,更是心物相参,化裁变通,资于物形以为用,通于物意以为兴,游于物象以为艺,可谓经纬万端。临河未济,穿越行险,动乎其中,此谓真人间。人一旦居止其间,便理所当然地构筑其安定清平的礼乐文明。这就是华夏文明之正道。
哲以审时:而道行天下,均擎万物,必须与时消息,与时偕行。“时之义大矣哉!”这是周易的断辞。中国哲学历来重视时间、时代、时机,譬如周易《彖随》传曰:“随,大亨,贞无咎,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注11]
为此,我们当明了三点要义:1、今夕何夕;2、此域何域;3.斯人谓谁。此三点的圆满解答才有望迎来更整体、更系统的现代造物与设计观念。以面对今日的时代与今日的世界,同时不忘中华智造的文化身份。
如今,三维的智能科技与超级互联网产业运作正在此时代迅速生成,很快对擅长把握时代先机的艺术设计工作者们提出要求。而中国社会的深度完善,离不开一批熟谙中国文化的“匠心独运”者。其实,近几年来,“工匠精神”被不断提起,已经说明中国的经济与社会发展到了一个特定的阶段。人们在纷纷传言,传统的物质文明进展步伐已经放慢,工业化已将社会各项硬性设施布局完善,物质性的野蛮增长期将成为历史,而互联网又把所有的联结搭建完毕,此时,关涉精神内涵的工巧技艺开始迅猛增长,新文化、新艺术诸行业的崛起便是显豁的明证。换言之,中国所代表的独特的东方设计艺术与智造精神的红利期正在缓步走来。
十九世纪末,在工业革命的后期,英国最杰出的设计师之一、诗人威廉·莫里斯(WilliamMorris)发起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工艺美术运动”,一改维多利亚时代以来的僵化保守的流行趣味。我们相信,此时的中国也需要一场类似的运动,以主动回应崭新时代的呼唤。此地域有《易经》云:“上下应之,曰大有。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注12]
技以造物,智以化裁:中华智造的力行,还意味着我们需要处理自古以来的“技与道”之间的难题,此需结合东西方文明已经为我们提供出来的种种技能与智慧。
什么是智慧?就第一义谛言,目的论与实践论两者当是不二的关系,诚如康德氏所云:“最高善的概念作为目的包含在其内的,那个叫智慧。”而在中国传统里面,即乾坤一体,谓之太极。而反过来,翻回到现实域,则是“太极生两仪”,乾坤并用,文武兼美,*帝神农,尧舜汤文武,皆取诸乾坤之造化元气,“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终臻入“垂衣裳而天下治”的盛世文明。
“乾坤之道”在《易经.系辞上》的开篇昭昭于兹,其巩固吾华立国之大本,亦影响后世学术之慧命甚钜大,其一语一字靡不发人深省,浸润心脾:“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注13]
乾坤“阴阳化裁”之道,细言之,则是:乾为智慧,清明在躬,以心识来妙观;坤为智能,志气如神,用技艺助妙造;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属道谛,坤属集谛,一则易知,一则简能,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于是,秉着相应相契之几道,化裁感通,在身与世、形与象、虚与实、情与境之间,回环往复,动静相参,巧拙互用,于质朴与妍美之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于是,乾坤天壤之间,人道逐渐上扬,人文世界与艺术生活于斯熠熠生辉、无限化机,俾构筑起恒常之中道,拥有了“单纯而高贵,浑穆而伟大”的中国美学之中和境界。生成大智度,促起大慧解,为哲匠们所托命。
物以致用:西哲海德格尔氏尚为“物之物性”陷入冥思,而中国古人却在“物之物化”当中品物咸亨,尽其物用。西学昧于空性,故“物”中确实覆盖着无边的夜色,这也是遭海德格尔所批评的西学的实在论传统。若徒然知物之形,而未明物之象;徒然知物之象,而未及物之灵,毕竟还是死物或静物。渊默无际的“物”之深度的打开,实与幽邃莫测的人类自身的灵*之深度相关,与本我生命力之悟境密切。坤厚载物,德合无疆,才能含弘而光大,物我同此一片活泼泼之真机,于人间的物用层面中行走,“物”于日新又新的创意生发中,新的造机、造形与造象之中,与自我反复照面,一再深化、重逢,觌面相呈,终无余事。
所以,今日被供奉的艺术品,抑或工艺品,其存在的原点皆是寻常的日用器物,皆属于庶民生活、平常实际中伸展出来的器物、长物与礼物。不离日用,才能祥和含光、端正清雅。这是东方式“与物为春”的物用精神,物物而不物于物。
物之物化,正是人间生活周流不息的伟大奥秘。犹如诗经里面的诗歌精神,谓之曰“兴”,兴发于其中,无执于其外,物我同机。起兴,兼备了人间的种种情思、感发与想象。于是间,生活中的一切经人手点缀过的物事与存有,便秉有了堂堂正正、矞矞皇皇之人间喜气。
四大业富有,盛德日新
我们在上文说过,按照易学精神,临河未济,穿越行险,动乎其中,鱼跃鸢飞,此真人间。人一旦于其间居止,便理所当然地要构筑在世的文明,诚如晋人诗中所云:“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中国文明所提示的人的存在感,其一开始就是光明喜气的。圣人云:“天地之大德曰生。”人间的和合自在、富庶承平才是人类生活最大的期待,华夏文明之人间性、喜乐性与在世感恢宏有度,此与印度、希腊、希伯莱,以及今日之欧美世界,颇不同调。昔《尚书·洪范》篇有所谓“人间五福”云云,即“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惟此五福,俾能外合物境、内证圣智,尽生灵之本份,成为人之至德。天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富有之,日新之,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忻忻然,欣欣然,那真正自家、真正中国的深阔传统于焉源源不断、恒常生成。于是,礼主别异,乐主和同,此间的礼乐文明便是这样将“人间生活”实在化、理想化。一旦建立起对自身文明的理解与自信,同时也应建构一种宏大的气象与格局,在此多元的全球化趋向中,守护人类社会共同的文化价值,彼此信赖,彼此尊重。如晚清大儒瑞安孙仲容先生在其煌煌巨著《周礼正义》中说道:“今泰西之强国,其为治非尝稽核于周公成王之典法也。而其所为*教者,务博议而广学,以暨通道路,严追胥,化土物廿之属,咸与此经冥符而遥契。盖*教修明,则以致富强,若操左契。固寰宇之通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者。此又古*教必可行于今者之明效大验也。”[注14]
易有同人卦,曰:“天下有火,文明以聚。”又曰:“同人于野,利涉大川。”世界的相聚,是用文明的火焰彼此相照。为了同渡人世的河流,类族辨物,当同人于野,而不可同人于宗,同人于室,放弃了自己的文明内核,失去自己的文明本位,此属于吝道,不可久长。所以,同人,绝非文明之征伐,而是要有善与人同之胸襟,俾能与时偕行,与时俱化。这也意味着,中华文明在此时代,应该葆有的历史担当和使命,也必将对此世界有至大至伟的新贡献。
闻中,中印古典思想研习者,哲学博士。浙江大学全球文明研究中心研究员,浙江省老子研究会副会长,浙江省图书馆文澜讲坛主讲人,华夏文化促进会专家组成员。曾漫游于喜马拉雅山南麓不同的道院,追随印度僧人学习印度哲学。主要著作有:《印度生死书》《行动瑜伽》《吉檀迦利》《从大吉岭到克什米尔》《梵学与道学》《道德真经集注》等。
[注1]许嘉璐主编,《孙诒让全集》,《周礼正义》第九册,中华书局年,第页。
[注2]参见《尚书.皋陶谟》云:“天工,人其代之”。
[注3]明代蕅益大师有类似评断,可参,“伏羲但有画而无辞,设阴阳之象,随人作何等解,世界悉檀也;文王《彖辞》,吉多而凶少,举大纲以生善,为人悉檀也;周公爻辞,诫多而吉少,尽变态以劝惩,对治悉檀也;孔子‘十传’,会归内圣外王之学,第一义悉檀也。”(明.智旭著,《周易禅解·乾》)
[注4]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语出《庄子·天下》:“关尹、老耼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王叔岷著,《庄子校诠》下卷,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年三版,第页。
[注5]赖永海主编,佛教十三经,《金刚经.心经.坛经》,中华书局年,第页。
[注6]杨曾文主编,《马祖语录》,中州古籍出版社年,第93页。
[注7]德国学者奥根·海立格尔(-),一位具有西方理性思想背景的学者,深感于思辨的哲学中无法得着生命之意义,故远涉重洋,来到东方的日本学禅,在伟大的弓道大师阿波研造的严格指导下,经过整整六年,终透过箭术,体验了禅的真义。他将这段曲折的学习经验,以文字传递了不可描述的禅悟经验,成了20世纪一部耐人寻味的佳作,叫做《箭术与禅心》。
[注8]方东美著,冯沪祥译,《科学哲学与人生》,中华书局年,第9-10页。
[注9]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下卷,上海三联年版,第页,第页。
[注10](唐)孔颖达《周易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年,第页。
[注11](唐)孔颖达《周易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年,第88页。
[注12](唐)孔颖达《周易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年,第76页。
[注13](唐)孔颖达《周易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年,第-页。
[注14]许嘉璐主编,《孙诒让全集》,《周礼正义》第一册,中华书局年,第5页。
编辑|方舟赵雨岑陈子惠张凯迪
审核|丁剑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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